在成为小学生后,一个过去不曾为我所知的知识世界逐渐向我敞开,我从语文课文开始对一些小英雄产生了无限仰慕的情感,比如小英雄雨来、草原英雄小姐妹等形象都曾经给了我无限想象的空间。我时常把自己幻想成这些英雄,以至于走起路来似乎也充满了力量,形象似乎高大了不少。然而,农村的课外读物有限,村里的读书人也不多,我所接受的知识除了课本这个渠道之外,其他渠道便很少了。值得庆幸的是,我所在的村庄早早地安装了广播喇叭,每天下午便由专人播放一些经典歌曲或者报纸摘要之类的节目。
村里的喇叭在白天一直播放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或者山东人民广播电台的节目。到了放工之后,社员们便肩扛着铁锨或者锄头之类的工具三三两两地归巢了,生产队的播音员下班回家,村里的喇叭也开始消停下来,除了偶尔传出母亲喊着孩子的乳名回家吃饭的声音之外,整个村子寂静下来。那时还没有通电,那些煤油灯散发出来的光芒似乎也显得有气无力,给人的整个感觉就像那些劳动归来的家长一般懒洋洋的。没有路灯的农村,除了十五前后的月亮会让村庄罩上一层朦胧的面纱,初一前后天上的星星会在遥远的天空眨一眨眼睛之外,的确是伸手不见五指。我记得自己从屋里走出来后便经常伸出自己的手指,验证一下什么叫伸手不见五指——因为在小学课本中,我们的一篇课文便有这么一个句子,那是一个人不安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半夜三更,偷偷潜伏到生产队的菜园里偷辣椒,结果被看护果园的社员抓了个现行。这篇课文除了让我对伸手不见五指有了了解之外,竟然还对那个半夜潜伏到菜园的人产生了一点不理解——这如果换成我,说什么也不敢半夜三更地潜伏到菜园里,哪怕是菜园里长出的是金辣椒。
大概在我十来岁时,母亲在家里提出了一个重大的倡议,就是要买一台收音机。这一决定引起了轩然大波,最大的反对者是我的祖父,最大的支持者是我哥哥,我父亲因为在十里之外的村庄担任小学教师兼校长,似乎也是支持者。祖父是一个勤劳了一生的人,过日子到了精打细算的程度,一般情况下是舍不得花钱的——当然,那个时候也没有挣到多少钱。然而,收音机的价格却非常高,一般的收音机大都在三四十元钱,这相当于一个普通农家全家一年劳作的总收入。我哥哥比我大十岁,他十六岁初中毕业便下地干活挣工分了,他在家里的话语权自然要比我重了不少。我对这样一笔钱没有什么概念,自然非常拥护母亲的倡议。祖父反对买收音机的理由是这些东西没有什么用处,买了之后将来都是“扔货”。好在这一时期,祖父在家庭的经济地位也随着社会地位的下降而下降,再加上他的反对没有获得多数拥护,我家便把母亲购买收音机的倡议付诸行动,开启了购买收音机的“宏大工程”。
我家买的收音机是一个外壳显得比较大的收音机,经过特殊油漆粉刷得锃明瓦亮的木质外壳,放在家里的长条几上显得非常气派。在我家买了这台收音机之后的一段日子里,村里的许多人都前来观摩,那种啧啧称赞的神态洋溢在他们的脸上,这由此极大程度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我好像借助这一因由开始从村里的边缘迈向中心,随之而来的精气神自然也从心底绽放开来。
这台收音机给我打开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文化空间。过去没有收音机时,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我端坐在板凳或者椅子上,非常认真地听着来自远方的声音。这声音给我描述了一个令人神往的外在世界,以至于我还会在脑海中自动描画出语言背后的一些景象,以及在这些景象中活动着的人——这些人正在演绎着我所向往的生活。黑夜似乎不再那么令我感到恐惧,即便是去伸手不见五指处冒险也不在话下了。当我走出灯光有些虚无缥缈的房间时,收音机的声音依然给了我走进黑夜的勇气。
岁月正如一个过滤器,我所经历许多事情的记忆则被过滤器汰除了大部分,这就好像被黑夜掩盖起来一样,都深深地沉潜到了脑海的深处。即便像五十来年前发生在我家的由购买收音机所造成的意见纷争,以及在纷争之后来到我身边的收音机带给我的许多欢乐,都已经很难寻觅踪迹了。好在这台收音机并没有被轻易地扔掉,而是被母亲保留了下来。也许,在母亲的世界里,这台收音机同样重要吧。三年前,母亲走了,她在走过了90个春秋后离开了这个世界,这台收音机还成了母亲留给我的一个“念想”。
50多年之后,这台收音机的外壳还非常完好,外壳里面的诸多晶体管似乎老化了不少,即便放上再好的电池,它也毫无反应,连当初的那种刺啦刺啦的噪声也不复存在。这也难怪,且不说这台收音机了,单是当初曾经让我沉浸于其中的电视机也已风光不再。历史就是这般无情,它正在把洒向人世间的万事万物尽情地回收入其囊中,包括我的父亲母亲。值得庆幸的是,这台收音机因为曾经陪伴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依然可以让我回忆起生命的片段——它曾经让我在黑夜睁开了明亮的眼睛,即便这双眼睛已不复当年的明亮。(来源:济南时报 作者:李宗刚)